大娘不知脑补了什么,又一脸惋惜地道“莫伤心了,前几年亭州城遭了大难,多少小娘子失了夫君那你可是依着父兄你家有几口人哪新郡的日子可还过得惯你们家今岁收成如何 你平素在家中做什么活计”
短短的路程,一路不停地嗡嗡嗡、嗡嗡嗡,依拉赫怕露破绽,不敢不答,一路胡编乱造,只觉心力交瘁,简直比在亭州城逃亡还要崩溃。
见终于进了一处院落,那大娘终于止了话头去灶头忙活,依拉赫觉得自己才真的喘了口气。
这一路,那父子二人俱是沉默,显是老实的庄稼汉,也不好同“她”一个女娘在一个屋子中多待,都出去帮忙去了。
依拉赫这才能打叠精神思索下一步的计划,“她”眯了眯眼睛,这户人家独门独院,便是真的发生点什么,一时半会儿,只怕也没人会觉察,倒是一个临时盘桓的好住处,亭州城中的情形,还需速速传回龙台上,叫四王子有个准备也不知此番失利,龙台山头,二王子、三王子又会有怎生动作唉,用魏人的话来说,此番他当真是太过流年不利
思虑间,那大娘已经麻利地端上了黍饭与菜,其中竟还有一盘猪头肉。
这一日,早间“她”一门心思想着今夜的行动,本就没吃什么,白日里忙着逃亡,只匆匆灌了一杯酒,哪里有功夫填肚子,再加上那该死的阿来几日没能买回来肉食,此时看到那盘猪头肉,“她”的肚子不由咕咕直叫。
大娘笑眯眯地道“这猪头肉可是我在亭州城有名的酒楼特特采买的,你快多吃些。”
依拉赫端起黍饭,正要下筷子,忽然想到今日听那些百姓所说“北狄人最喜欢吃肉”的话,含着眼泪,硬是去夹了旁边的青菜,坚决摇头表示自己食素,不吃肉。
大娘笑得更加温柔了“小娘子,我有一句不知当问不当问,你既是守了寡,家中是何打算哪你看我家阿土,可是十里八乡的好把式哩,咱们乡下人家,可没有那些穷讲究,我瞧着你是个好女娘,同阿土可般配哩。”
依拉赫再度僵硬,“她”视线缓缓扫向一旁的阿土,只见他早就红了脸,埋着头啃着黍饭,连菜也不敢去夹。
大娘一边王婆卖瓜,一边给依拉赫挟着菜“你看我家日子也是越过越好,就盼着娶个好女娘过门生个大胖孙子哩”
大胖孙子
一阵恶寒袭来,依拉赫被噎了个正着,差点喘不过气来,大娘忙不迭地递了杯水,依拉赫连忙一大口灌下去,这是什么水,不说他们北疆的茶砖,就是他们这些南蛮的团茶也是清香可口的,哪怕是井水也成,可这水简直像是馊了三日的
可“她”正噎着,又哪里能喷得出来,只强行咽了下来,一张漂亮脸蛋,青里透着红,红里透着黑,黑里透着紫,别提多精彩了。
只听大娘兀自嘀咕道“啊呀,你慢些吃,我家阿土人最敦厚不过,他将来必会让着你的,只要你们能给我生个大胖孙子就成。”
大胖孙子大胖孙子大胖孙子大胖孙子大胖孙子大胖孙子
这四个字简直仿佛是什么无上恶咒在“她”脑海中不断旋转,依拉赫这一日所受屈辱终于达到顶点,“她”怒不可遏地将杯子往桌上一掼,嘶吼道“滚”
下一瞬间,“她”忽觉眼前大娘那张惊愕的面孔有些扭曲变形,“她”身形一晃,不由便伸手去扶住桌面,只见大娘鸡贼地将桌面上几个碗碟迅速收了起来,还嘟囔道“你可莫要糟蹋了我家的东西”
依拉赫只觉气冲天灵,“她”简直想狂吼,谁特么稀罕你这几个破碗烂碟,如果可以,“她”更想拔刀发怒,将这小破屋里的一切摧残干净,可是没有想,也没有然后,“她”眼前一黑,就此栽倒在地。
依拉赫耳边最后响起的是大娘得意洋洋的声音“你看,我就说这小蹄子,从衣饰到手掌,还有那对答,简直满身的破绽,“她”分明会说话还偏偏一路装哑巴,必定有什么鬼,阿土你快去叫林捕快来,你娶媳妇的粮票有着落啦”
依拉赫双眼一翻,是真的昏死过去了,也不知是药效真那么快,还是气得厥了过去。
薛氏茶楼,即使在宵禁之后,也依旧一片灯火通明,大大小小的商人们在先时那北狄间子一番大闹之后,不知为何,突然彼此间少了平素里那些同行相轻的算计心眼儿,在王道远险些被间子栽赃之后,他们不约而同地守在这临时搭起来的茶楼,探听消息。
不只是外地那些商人没有走,在亭州城如今影响举足轻重的薛、白、韩三家家主也未离开,醇厚的浓茶一壶又一壶地上,这一日,薛瑞发了话,凡是在薛家茶楼等消息的同道,茶水皆一文不取,确是堂皇大商的风范了。
王道远坐在中央那桌上,随着消息不断传来,他神情非但没有白日的半分委顿,反而饮了浓茶,倒显得有些容光焕发,向白景福道“世叔不若早去歇息,此处有我们守着。”
白景福却是拈须而笑“怎么就你们这些年轻人打熬得起,我这把老骨头便不成了”
白小棠不由劝道“祖父,都护府再是如何能耐,消息传来终须时日,您老不妨先去休息,消息一传来,我定会叫醒您,如何”
白景福却是一瞥他们,哼笑道“想当年,上皇与狄朝交战之时,我为守消息连熬三日三夜,逐鹿之战消息传来,我手头囤货翻了十倍之利并非我吹嘘,你们再是后起之秀,看过的大场面,也不比我当年,真要我说,司州大人这一手十分漂亮,可未必会叫我把老骨头熬太久。”
然后他起身活动了几步,慨叹道“老骥伏枥,志在千里。怕的不是老,而是世上再不需要那千里之行啊多少年了,老夫心中终于又有些盼头啦,哈,以往那些买卖,可真叫人打不起精神,想叫老夫熬,老夫还会睡过去哩。”
白小棠与薛瑞等人对视一眼,他不由无奈苦笑,知道祖父是再也劝不住了的。
于是也不再劝他,只命下人捧了躺椅、皮毯,便是老人家要熬,也叫他舒坦些。
白景福尚且如此,更不论其他人。
王道远哈哈大笑“有世叔这般,更叫我相信,这镇北都护府没有白来啊,”然后他声音渐低,仿佛自言自语“可莫叫我白来啊”
场中,大大小小这许多商人,也许并不是每一个都经历过这些大商人乘风破浪、于云端见识的非凡风景,他们中的许多人,也许只不过是听从潜意识里的直觉,又或是不过从众而已,这许多赫赫有名的巨贾都在守消息,他们也该跟着守啊。
可终究是有些人,意识到自己所参与的,是一桩极其了不起之事。
梁风甫在旁,听到白景福那三言两语,依稀便窥探到了父亲曾经踏过的风云,再看着眼前这情形,不免有些心绪难宁。
身为一代巨贾之子,纵然因为当家人的壮年亡故而家道中落,梁风甫的眼界却是不俗,他知道,这许多商贾云集镇北都护府,原来,他们或为清茶优先拍卖权、或为都护府眼前兴旺而图一时之利,但在北狄间子出现、司州大人亲自出面护持王氏商会、又以四两拨千金之法借茶楼话本发动百姓举报间子之后,有什么东西,在这些见过无数风浪的巨贾心中已经不同。
这些当代巨贾,他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独特的经历与见解,心中都有一杆与众不同的秤,世上每一样东西在那秤上都对应着清晰的权重,今日白天短短数个时辰之内,有什么东西的权重已经截然不同。
历朝历代的传奇之中,商贾们做过各式各样的生意,但是,其中最暴利、最无上的买卖是哪一桩
哈,这世间,古往今来,名将辈出,奇文迭有,若是武将们要评一个最厉害的名将,那打个头破血流也不见得有个结果;文人们若要选一篇最极致的华章,辨上三千日夜只怕也难见分晓。
可是,在买卖之事上,古往今来,亿亿万万的商贾,对于前面那个问题,却是只有唯一的一个答案那一桩最暴利、最无上的买卖,左右了数个国度的命运,甚至影响直至今日。
史载,不韦贾邯郸,见异人“此奇货可居也。”
然后有了庄襄王,才有后来,“秦王扫,虎视何雄哉”的不世伟业。
他们这些商贾手头有银钱,可以囤积世上任何一种货物,但眼前这“奇货可居”的一种,显然机不可失,失不再来。
任何货物转手倒手,所盈之利皆有价;可是政局交锋,其中获利,却不可估量。
商人做买卖,素来是低买高卖,这是极其考验眼力的,什么叫低,什么叫高什么时候变低,什么时候变高
若是局势已经稳固,入场的成本太过高昂,看起来再美,其实获利也十分有限,譬如如今的魏、陈、梁;又或者说,看着如今的魏、陈、梁,如今占据着三国之中最好位置、获利最丰的,也是当年逢低买入的那些人。
自然,所有买卖,回报与风险都成正比,眼前这桩也不例外。
但身为当世巨贾,他们已经看过人间许多繁华,做过许多惊心动魄的买卖,如果骨子里没有那股勃勃的野望,他们是走不到今日的;
更何况,今日种种,那位司州大人惊鸿一瞥的手腕,已经自亭州城中抓出了一批间子,若要以赌局来比,这是一位本钱十分雄厚、却被人早早低估的选手,合该将筹码押在她的身上
现在,他们只是在等,等什么或者他们每个人说出来的都不会一样,就像每个人心中那杆秤上都标注了一根线,这根线,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考量。
但至少,当今之世,能叫他们这些人同时这般去认真考虑要不要“囤货居奇”的,这已经是唯一一桩。
低价,高值,值得考虑要不要倾尽全部入手。
夜已深,茶楼中彻底安静下来,几位家主沉思的神情愈加深邃、难以揣摩,却听马蹄声响,气喘吁吁的薛家下人不顾宵禁,大声来报“北狄间子那头目,落网了”
桄榔,当场不知有多少杆秤随着这“落网”二字,终于尘埃落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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